知味

2023竹塹文學獎佳作

這是我當年投竹塹文學獎的作品,這是我第一次寫散文,內容架構有些缺漏,算是我的初嘗試。竹塹文學獎,獎金豐厚,是個練習的好比賽,獎盃也很漂亮,推薦大家試試。以下是2024年度的徵稿連結,提供給大家: https://culture.hccg.gov.tw/ch/home.jsp?id=41&parentpath=0,3,40&mcustomize=municipalnews_view.jsp&toolsflag=Y&dataserno=202404180008&t=MunicipalNews&mserno=201808270003

竹塹文學獎獎盃

「媽,你今天會買晚餐嗎?」
「可以啊。你想吃什麼?」
「都行。」
「好,掰掰。」
幾句簡短的對話,瞬間捋順了罩在身上的沉重課業壓力。戴上耳機,刷卡
、跨上YouBike,踩動踏板,在太陽迅速墜落的擁擠馬路上穿梭於車流間。抵
達車站,歸還YouBike,三步併做兩步登上月台,趕在列車門闔上的剎那,成
功滑進車廂。這是我升上高中一個月以來的例行放學路線。傍晚的區間車搖
搖晃晃,緩緩駛過頭前溪,粼粼光影暈染車廂氛圍,彷彿透著巴薩諾瓦曲風
的輕鬆慵懶,我的肚腩也因為全然放鬆而不爭氣地發出轆轆響聲——今天媽
媽會買什麼食物當晚餐呢?
    外食講求的就是效率,上高中以來的緊湊生活步調,讓我對外食從不挑三
揀四。但事實上,我的嘴很刁,尤其面對阿婆製作的料理,我有近乎苛求的
講究。此時,舌頭宛如一根靈敏探針,精密分析食材成分及烹調步驟;牙齒
化作一排躁動難耐的鍘刀,俐落斬斷油嫩的肉塊。用不著幾秒,分析數據就
飛速列印在我的腦內資料庫中:
「阿婆,你是不是少放……?」
   
這樣敏銳的味覺系統運作看似高超,卻也激活了體內敏感的神經,只要味
道稍有差池,儘管眼前的「阿婆牌」料理再豐盛,我一概棄如敝屣,不嚐第
二口。這份執著,讓我在家族中被冠上「難搞」的名號,眾人紛紛詫異地搖
頭笑罵:
「囡仔人,哪知甚麼滋味!」
湯品,是我最喜歡的料理種類,冬天溫心暖胃,夏日激發活力,疲勞隨著
滾落的汗珠而消散,裡外都得飽足。我總喜歡在晚餐時光,啜飲一盅熱氣蒸
騰的湯,俯首用恰到好處的噓息吹動陣陣漣漪,貯存在湯底的香醇翻湧,宛
如火山釋放能量般迸出香氣。面部被蒸熏得一片紅潤,濡濕的水氣凝聚在鼻
頭,接連冒出的氣味分子把鼻腔當作起點,直奔腦門,吸光彳亍在容器上空
的香氣,再讓各式食材燉煮出的濃郁湯汁一口接一口滑入咽喉,是嚐一碗湯
的樂趣。
    嚐遍中外料理的各式湯品,阿婆的「白菜雞湯」始終高踞我心中排行榜的
首位。
    曾經,我是阿婆的小跟班。學齡前的孩提時光,爸爸忙著創業,媽媽前後
打點,我幾乎是跟著阿婆長大的。
「買菜囉!」身軀圓潤,頭髮蜷曲的阿婆早已穿好鞋拎起購物袋催促我,
色斑不均勻的臉上掛著招牌的笑容。我一向極具主見,跟著阿婆逛菜市場,
堅持只穿內褲和上衣,腳上套著發出怪聲的鞋,噗啾噗啾,邊揮舞拳頭邊喊
:「內褲超人——出動!」     
清晨的陽光灑落,剛剛甦醒的傳統市場彷彿被鑲上金光邊框。滿佈禽畜魚

蝦生猛腥味的昏暗空間中,柔黃色的光芒點亮一家家小販,熱情的招呼晨起
猶面色鐵青的主婦們。充斥斤兩銀錢算計的交易體系,一旦出現無機心的孩
子,立刻成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恆星,全世界都得繞著他轉。
「這個是恁孫?」
「嘿啊。」
阿婆口中應答著,暗暗對我幼嫩的胳膊施了力。機靈的我隨即明白她的意
思:
      「阿姨好。」
      「哎唷!嘴還真甜。阿姨送你這枝蔥仔好無?」
不多時,我的懷裡就揣滿了阿姨叔叔餽贈的戰利品。
在我眼中,菜市場是個充盈新鮮事物的樂園,不同品種的魚睜圓眼睛一列
列躺好盯著我瞧,叫不出名字奇形怪狀的瓜果青蔬引得我忍不住偷摸一把
……,還有忙著寒暄做生意卻不忘衝我一笑的和藹的人們。
「阿婆,今天好開心,買了好多菜,你什麼時候要煮啊?」我傻呼呼地問

「下禮拜就過年了,阿婆要煮好吃的給你吃。」
每到過年,就是阿婆大顯身手的時刻。阿婆一趟趟採購要用的食材,鱸魚
、全雞、青菜、豬腳、香菇、蔥薑蒜……全部都是我喜歡的。站在廚房檻上
望著技術嫺熟的阿婆忙進忙出,倒水放蔥蒜再放入切好的肉去腥,我在一旁
兩眼放光,不僅是為阿婆的烹飪技術而嘆服,我還想湊前去幫忙揮汗如雨的
她。
「阿婆,我可以幫你做事嗎?」
      她嫌我手腳不利索,只給我簡單的工作,即使氣得牙癢癢,也只能聽話去
剝蒜皮和沖洗菜葉。油煙熱鬧喧騰,飽含張力十足的香味,從鼻腔吸入小小
的肺裡,幸福得幾乎要炸裂。俄頃,阿婆就把散落於各處的食材零件,組裝
成一道道氣派的料理。煎過的鱸魚滿足地泡在滋滋作響的紅燒醬汁裡,緊接
著是大如象腿般,紅通入味的滷豬腳,正當所有人饞涎之際,我心愛的「白
菜雞湯」橫空出場——多年來,我從不曾目睹阿婆熬製雞湯的過程,幾度懷
疑這道料理是阿婆從某家名店外帶回來的,但我的舌頭精準地告訴我這無疑
是出自阿婆之手。
「阿婆,你是用魔法變出白菜雞湯的嗎?」
直到考完高中的暑假,我暫卸升學重擔,閒來無事打電話給阿婆反覆詢問
,才揭開這道魔法。在入春寒冷的凌晨,天濛濛亮,而我猶酣眠於溫暖被窩
之時,這項工序繁複的計畫就開始秘密執行:「在電鍋中,放入整隻去除內
臟、洗淨血水,用滾水汆燙,撇除浮沫的文昌土雞,加入切片的金華火腿及
兩大片豬皮,加水蓋過所有食材,熬煮一個時辰後,掀蓋放入台灣白菜跟山
東白菜,再熬煮一個鐘頭……。」
「啊?白菜為什麼要放兩種啊?」
「這你就不懂了。兩種白菜口感略為不同,台灣白菜個頭較小,口感軟糯
,有清甜尾韻;山東白菜稍大些,口感較脆,後味偏苦,同時放入兩種不同

品種的白菜,可以讓口感產生不同層次的變化。一個鐘頭後,再次掀開鍋蓋
,取出釋放完味道的金華火腿,換上新的一塊,然後將全部的食材倒入砂鍋
中,先用大火將食材融合,再轉文火繼續燉煮三十分鐘……。」
原來,這道白菜雞湯須經歷約莫四小時的淬煉,才能將各式生鮮肉品與青
蔬充分改頭換面,解構之後重新融揉出成熟風韻。
「哇,是白菜雞湯。」稚嫩的嗓音,發出真誠的歡呼。長大後,明瞭了白
菜雞湯的前世今生,我更加珍視這道精心調製的佳餚。
濃郁的奶白色湯汁,飄著一層剔透的凝脂,黑漆漆的砂鍋裡,埋著一隻連
骨頭都酥爛的文昌土雞,香氣四溢,瀰漫整個客廳。
     
不只是過年,只要我想喝,打電話告訴阿婆,隔天阿婆就會做好送到家裡
。一輩子守著廚房張羅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連兒女相繼成家後,阿婆也不得
閒,不時接受兒孫輩的點餐,做好之後一家家分送,樂此不疲。阿婆是苦過
來的,但她甘心樂意熬煉自己成為一道道暖心的美味,滋養眾人。
對於阿婆的過往,我略知一二。生在有著傳統重男輕女觀念的家庭,阿婆
前面,是三個姊姊,到了阿婆出生時,本來日子就辛苦的家庭,等於又添了
一個負擔,因此阿祖本來想將阿婆過繼給親戚,幸得三個姊姊的苦苦懇求,
一家人才決定維持現狀,齊心咬牙苦撐。為了緩和經濟壓力,阿祖家做起了
家庭代工,阿婆兼顧學業的同時還忙著女紅。總算蒙上天眷顧,家中境況如
倒吃甘蔗,日子越發順利,不僅不愁吃穿,兩個弟弟相繼出世,終於有人接
續香火。後來阿婆嫁給了阿公,依序生了兩女一男,生活滋味豐富了起來。
我以為阿婆的人生從此順心如意,才能如此樂於付出,笑臉迎人。隨著年
歲漸長,摸清了家族間的人際糾葛,才知道她的處境並不如想像中的平順。
在阿婆的日夜操持之下,沒有後顧之憂的阿公,和兄弟們共同打拚出了一番
事業,而財富引來許多人的覬覦,紛紛與阿公結交。他們別有用心帶著阿公
鎮日縱情菸酒,做人海派的阿公出手闊綽,把他們一個個當作知心換帖。每
到用餐時段,家中總不見阿公的蹤跡,不知又跟著那群狐朋狗友浪跡何處,
與家人的交集也愈來愈少。試想,天底下哪個女人能忍受夫婿長年不見蹤影
呢?換作是其他人,可能早就抑鬱寡歡,以淚洗面,自嗟自嘆,或是終日吵
鬧不休,導致家庭破裂。但阿婆只是平靜地另覓住處,眼不見為淨,依舊每
天烹調美食,開著她的老爺車分送到兒女家中。
我常想,阿婆的心中仍是有缺憾的吧,否則她無須在垂暮之年決絕地選擇
與阿公分居。但感受到不圓滿的她卻不自憐自苦,總是透過實際行動分享她
的喜悅。阿婆常說她這世人只有一個心願,就是看著兒孫們平安長大。這是
一個多麼平凡的願望,卻也是她一生努力追求的。每想到這裡,我就心疼不
已。
曾經試探地問她:
「阿婆,你不覺得有怨嗎?」
「怨?有甚麼好怨的?就像白菜雞湯裡面,有台灣白菜的清甜,也有山東
白菜的微苦,滋味才會這麼特別啊!」

望向阿婆帶著笑意的臉上,浮現深深淺淺的的色斑,彷彿這一生曲折經歷
留下的一道道痕跡。
歷盡人生的起起落落,阿婆吃過許多苦,也品嚐箇中樂,這一點完全體現
在這鍋老練的白菜雞湯裡。即使程序繁複,阿婆憑著從小做女紅鍛鍊的靈巧
十指,熟練專注地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毫不馬虎,只為了用心熬製出營養
與美味,滋養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
轉眼之間,我已經從仰望阿婆的小跟班,成為需要低頭俯視她的高中生,
課業繁重,生活極需適應,距離上次跟她見面聊天,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好幾次,我遷就著外食的味蕾開始無聲抗議,彷彿再這樣下去,它們就要集
體罷工。我突然好想念多時未見的她,以及那盅湯頭濃郁不失清爽,肉質鮮
美、軟爛入味的白菜雞湯。
「媽,你今天會買晚餐嗎?」
「今天不買。」
「自理,是嗎?」
「不是,阿婆會送。有白菜雞湯喔!」
      戴上耳機,刷卡,騎上YouBike。車流跟平常一樣壅塞,街道依舊烏煙瘴
氣,但臉上溢著止不住的笑容。在同於新竹站下車的人海中推擠著,只為早
點見到她。氣喘吁吁邁著步伐,心怦怦跳著,終於,視線的盡頭,家門口停
著一輛破舊的霧黑小車。
      「阿婆——阿婆——」
      阿婆聞聲轉頭探出車窗,金粉糝落在她的招牌笑容。夕照映著她臉上不均
勻的色斑,讓笑顏更形燦爛、清晰。我滿心雀躍迎上前去,不知怎地,思念
多時的熟悉面容,竟在我眼前漸漸模糊起來。